家风滋养下的百年书风
书为心画。一点一画,无不流露着作者的心性与修为;只字片纸,无不折射着书家人格的光辉。一个书家的成功,离不开个人的努力与天赋;如果是一个家族,父子相传,兄弟争胜,夫妻比试,姻亲相较,书家辈出,前后称雄数百年,那肯定离不开悠厚的家风和良好的教养。
琅琊王氏是历史上有名的文化望族,这个家族无论是庙堂权贵,还是清淡名士,或是书画胜手,都是人才辈出。竹林七贤中的王戎、东晋名臣王导、王敦都出自这个家族。王氏书法最为著名者,当属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其余以书名世者,有王羲之祖辈王正、王裁、王基;父辈王廙、王旷、王导、王敦;同辈有王荟、王劭、王洽、王恬;子侄辈有操之、徽之、涣之、凝之、王珉、王珣等;女眷有羲之妻郗璿、凝之妻谢道韫、献之保姆李如意、荀氏、汪氏;后裔还有王僧虔、智永、王著……后裔善书者更不绝于史。南朝史学家沈约说:“自开辟以来,末有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王氏之盛也。”琅琊王氏的优良家风是这个家众人才辈出的重要原因之一。
孝义传家与“琳琅珠玉”
琅琊王氏最早著名的是西汉宣帝时博士谏议大夫王吉。王吉为官十分清廉。辞官时毫无积蓄,衣食起行如同百姓。王吉学问渊博,兼通五经,奠定了族中以孝义、好学传家的良好家风。
西晋的王祥、王览兄弟,皆以孝义著名。王祥,性至孝,后人誉其为“孝圣”。王览是王羲之曾祖,举孝廉,官至宗正卿。
王详临终时,作《遗令训子孙》,告诫子孙:“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过,德之至也;扬名显亲,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临财莫过乎让:此五者,立身之本。颜子所以为命,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守信重诺、成人之美、扬名显亲、团结宗族、临财不贪,是他临终告诫家族的族规。
东晋宰相王导也非常重视教育,其兄弟子侄,人才济济。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遇到其族兄弟王戎、王敦、王导在座,在另一间屋子又见到王敦的弟弟王诩、王澄。他回家后,对人道:“今日太尉府一行,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珠玉。”这是成语“琳琅满目”的由来。这个成语也从侧面反映了王氏家风优良,人才辈出。
“坦腹东床”与直言敢谏
在王导的子侄辈中,书圣王羲之无疑是最为人所熟知的。王羲之大约十来岁时,西晋灭亡,王羲之随亲族南渡。
后来东晋形成外戚庾亮、权臣王导、郗鉴三巨头主政的局面。王导出于政治结盟的需要,与郗鉴联姻,共抗庾亮,因此有“坦腹东床”的故事:
《世说新语笺疏·雅量》:“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郗璿)与焉。”
王羲之与妻子郗璿郎才女貌。但这桩联姻的初衷却是出于政治斗争需要。郗鉴权倾一时,诸王氏子弟都趋之若鹜。而王羲之生性简静,清刚骨鲠,对此事内心是不屑的。因此他才做出这样不合礼数的事,坦露上衣,横卧在客厅窗前不闻不问。可能郗鉴也不喜欢攀龙附凤之人,反而觉得这位如有不闻的后生“正好”。王羲之生性简静,不慕权贵的作风,正合“临才莫过乎让”的祖训。
在后来的割据争夺中,王羲之痛斥上司殷浩劳民伤财:“顷年割剥遗黎,刑徒竟路,殆同秦政!”,又上书会稽王司马昱“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司马昱、殷浩既是王羲之的挚友,又是上司。王羲之能为百姓考虑,敢于得罪上司,力谏朋友,难能可贵。
“抽笔不动”与以艺传家
相传,王羲之小时候曾在父亲王旷枕中发现了前代的《笔论》,便偷偷学习。父亲发现本不想过早地传授给王羲之,但王羲之却坚持要学。父亲心里欣慰,因此便将秘诀中的内容都传授给他。一月之后,王羲之的书法便大有长进。卫夫人看到羲之的改变,说“羲之一定是看了《笔论》”,细思之后,不禁怅然:“此子日后定必使我的书名湮没无闻……”
年少时王羲之学卫夫人,自谓学得透彻。及长,过江北游天下名山,见李斯、曹喜、钟繇、梁鹄等书迹,又到洛阳见蔡邕的《石经》、张昶的《华岳碑》,深感囿于一家,终难成大器,需广益多师,方能博收众采。他喟然叹曰:“学卫夫人书徒费年月耳!”
王羲之勤于学书,每到一处为官,几乎都在府前的池水中洗笔,以致池水尽黑。直至今天,人们学习书法,仍然称作“临池”。王羲之在辞掉江州司马赋闲期间艺术上有了质的飞跃。因此书名大盛,朝野上下,争相效仿。连庾家子弟(当时庾、谢、王、郗四大家族,也是以书法名闻),也纷纷弃家学而效之。气得书法名气本在王羲之之上的庾翼,写信责问子弟“贱家鸡爱野鹜”,并公开扬言要与王羲之一较高下。及庾翼看到羲之的书法后,不禁心服口服:原以为渡江之后,钟繇张芝的书法已成绝响,等我见到你的书法,焕若神明,顿时改变了以往的看法!
王羲之十分注重以艺传家,七子俱有书名,皆得家范。其中书名最著者当数与羲之齐名的七儿子王献之。他的书艺成长,便少不了父母亲的影响。
王献之从小便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书法。有则民间传说,说王献之年少时写字,父亲悄悄在他身后抽其笔,竟然抽不动,羲之便感觉此子日后定能成名。因此写了一篇小楷《乐毅论》给献之临习。学完后竟能写极小的楷书,穷微入圣,筋骨紧密,不减于父。这个传说中“抽笔不动”一说存在较大争议。但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说明王献之抓笔紧,而且他的手性极其灵敏,能对笔的瞬间外力变化迅速反应,王羲之觉得此子能成名的,正因为这点。尽管这个传说有争议,但从这个传说中也说明了王羲之对子辈们的家学教育的重视。
在父亲的濡染下,年少的献之便立下要超赶父亲的愿望。郗夫人为献之聘请女书法家李如意为保姆,精心教育献之书法,使其不负父望。有一个民间传说,小时候的王献之问母亲郗夫人如何才能学好书法。母亲说,你父亲学书,临池尽墨。如果你将九缸墨水写完了,你也可以成家了。献之曾写一“大”字给父亲看,父亲随手加一点,不作回答。献之又拿着去问母亲,郗夫人笑而不戳穿,只是说“唯有一点像羲之”,让献之羞愧难当。
最终在献之晚年,书法终为世人所认可,书名之盛,甚至超越父亲,最终与其父并称“二王”。
王羲之七子,俱有书名。王氏女眷有羲之妻郗璿、凝之妻谢道韫、献之保姆李如意、荀氏、汪氏皆以书名世;王献之外甥羊欣,也在王献之的教导下,与献之齐名。史籍称“买王得羊,不失所望。”王氏后裔还有王僧虔、智永、王著等善书者更不绝于史。王氏一门能保持以孝义、诗书传家,人才不绝,与其家风得以长久保持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保书百卷”与德泽后世
古语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而俗言“富不过三代”,这些都是没有贯彻好良好家风传承的家族逃脱不了的宿命。而王氏一族能“爵位蝉联,文才相继”称雄数百年,魏晋门阀社会的背景,权门易出高官,富家易出人才的客观条件无可否认。但是“古者富贵而名磨灭者不可胜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又有多少王侯将相家呢?只有继承孝义修身、尚学好文的传统,才能做到保持家风不坠。
南朝时的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道:“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材也。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魏晋时期这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举目皆是,改朝换代则成无用废人,“转死沟壑”之间;有学识的人始终能自力更生,随遇而安。贤达之士,更知道传艺比传位更可靠。司马光在《家范》中也认为,为人祖者,如果不给子孙树立高贵的品德与谋生的才艺,而只以富财传之愚顽的子孙,是“适足以长子孙之恶而为身祸”。能够重礼学文,诗礼传家,才是保证家族百年不衰的秘诀。
历史是一面镜子,虽世殊事异,社会结构与文化观念到今天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但古人维持良好家风的经验,仍值得我们汲取。如若今人也能秉持家风,重德轻财,重礼轻位,长幼有序,孝顺父母,友悌弟兄,待人有信,处世以则,才是留给后世子孙最好的德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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