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的浮动的
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就可以看到徐缓的山坡上一大片的芦苇正在迎着来风。一个人对于居住的选择,有时是游移在具体的房屋之外的,面积、质量、形制这些可以测量的部分被忽略了,而感觉、视觉站出来说话——以前我买临水的房子,是由于水际一株品相周正的大榕树,它的雍容圆满体现了良好的生态。而今我看上这套山居,正是因为在一个蜻蜓乱飞的黄昏,我与满山坡的芦苇相遇。它们在夕阳下闪动着银子般的光泽,使人下定决心不再犹豫。
芦花是柔软之物,一阵风起,芦花悠悠,有的就飘进了院子,落在案上,或者我的肩上。如此轻微,宛如尘屑,它们原本可以随风到更为广大的空间,在潮湿的泥土上滋长,可是风向变了,它们的生命也止步于此。没有谁可以驾驭风的力度、走向,风是最无从捉摸的,强弱不一东西随意。运气好的时候,芦花落在适宜生长的地带,开始了新的生命里程,而更多的不知所终。这么多的芦苇,开了谢谢了开,似乎不这样就没有尽到一个生命母体的义务。宋人黄庭坚曾说兰花之香是国香,生于深山里,不为人知却照样芳香。看来天下万千植物都是如此,顺天适性,和人是毫无关系的。它们与人不同的就在于自然而然,何所来何所去,尽随风来雨往。一朵芦花落在我的袖子上,不是因为它的重量,而是它的柔软被我感受到——柔软往往是使人感到温暖的一种形态,毛茸茸的、蓬松的,使人放心。那些敛约的神情,优雅的姿势,朴素的色调,都在人们乐意接受之列,只是后来坚硬越发突兀,放纵恣肆,攘袖瞠目,也就离柔软渐渐远去。一个人老迈时,坚硬的牙齿全脱落了,又以坚硬的假牙来替代,而一条柔软的舌头却完好如新。
自然之力也难以摧折一丛芦苇——这是台风过后的景象,纤细之秆的韧性显露出来,在随势俯仰中成为一道委婉的弧线。有的鸟儿立于上,也只是加深了这道弧线的弧度——除非,倚仗人力。如果是一片修篁,当风有声,挺拔清高,按照惯常的思维,一定被引来言说人的品格、境界,往往热闹得多。芦苇就是野草一般的植物,人们会在院子里种一片竹子以示高洁,却不会种一丛芦苇。由于不为人栽种,它的野性形成的内部力量越发有劲道,只是向来重外表的人浑然无知。
让芦苇入画的人当然有。这也预示着这个人要有与之相契合的心性,有野的一面,也有细如牛毛的一面。以工笔来再现一丛芦苇,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或者更长——人们往往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劳作的难易,不仅是手上功夫,更是内心的契合,能否把这种植物,从秆的坚韧圆劲到花的迷蒙、缥缈、清虚都表现出来。如果不行,说明与这种植物内在缺乏一条相通的路径。那么就不要坚持了,可以改为画竹,竹的硬朗实在比芦苇的虚无柔和更易于把握,而细微正是这个时代的人最难触及的。细而不弱,功力见矣。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那么,就慢慢来吧,毫厘不爽,纤缕必见,最后连画家也成了一秆芦苇。唐子西说:“山深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为何会有度日如年之感?只缘于置身于植物之间,与植物居。植物的生长是看不到的,只能积多了时日才见出不同。那么,一个人终日可见芦苇,他也会多一些徐徐的闲雅,慢慢地做一件事,把它做好。慢的可靠性可以从慢生长态的植物中体现出来,由于内在储存了大量的时日,质地厚实强大,它们成了植物中的精品。
夕阳敛约光线时,芦苇丛中都是声响,归巢的鸟掠过,又停留其间,聒噪聒噪,反而显得芦苇的静谧安详。植物与植物是不同的,静默不语的和发出声响的,共同应对着时光。杨树皮白光洁,一阵风来就哗哗作响悲怆不已,这种与宗教有所关联的植物使人听其声而不安。芭蕉偌大的叶片发出的啪啪巨响,似乎要掀动屋瓦,在空旷里生出寒意来。没有人会听到芦苇的声响,这是一种不出声响的植物。是这个世界太嘈杂了,淹没了它的私语。这也使芦苇的气息素来都往下走,温和、素淡、清凉,还有些许薄薄的寂寥。永远是那般的细腻修长,像极了旧日里清瘦的文人,轻轻地来,轻轻地往,静静地翻书,静静地行文,少与人交接而乐于自处。文人的清高也在于立身不靠曲时阿世和盘根错节的关系,而是靠一己的诗文,它们是立身的坚定之本。修长之形总是能给人怡悦,由于修长,就有了玉树临风的清洁,内含风骨,像唐人褚遂良笔下的点画,细腻脱俗。有井渫之洁的人,笔下才能有洁净感,我有时也会支持字如其人这一说法。
像水边的人终日可以看到流水,像山里的人终日可以开门见山,时日久了也就成了山水的一个部分。
坐对青山,日子悄然而缓慢,如同满山草木天生天养。如果一个人住在三环边上,可以看到千百汽车蟑螂般地穿梭,声浪向上翻卷,进入房内,心紧了起来,动作紧了起来。谁有当年陶渊明的淡定,心远地自偏呢,把繁华的喧嚣视同安宁的桃源。每一种感受都是很个人的,我相信人都有从坚硬过渡到柔软的一个过程,它是一个朴素的回归,它可以是一家人围在一起的一次晚餐,可以是一次安然无忧的入睡,可以是一次负暄时的陶陶然的心情。一个人在注视芦花的轻柔时,他对于寻常日子的寻常要求,也倾向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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