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姐姐从家乡来,带来了客家乡音,也带来了村中乡情。她儿子带她来北京,与其说是旅游,不如说是来看我。她三十多年前来过,我们也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
那天,她儿子儿媳去游长城,她说她去过不去了,留在家里与我闲聊。她大我三岁,八十二岁年纪,身体尚健,头脑清楚。儿时在番禺,她比我识事早,所记事情比我多。1959年我外出上学,其后的乡情,她又比我知道得多。
她最先想起父亲,说如果活到现在,该是一百一十多岁了。她说日本鬼子炸广州,我们逃到番禺。那时生活最苦,没有粮食,经常吃豇豆粥过日。鬼子刚投降那年,驻扎在一家糖厂的鬼子,常常别有用心地把一些剩饭放在门口,让没饭吃的当地人去拿要。我们有个邻居去要了,还鼓动我们也去。父亲冲我们说,“别去啊,鬼子的饭不能要!乞食三日过,有官唔(不)想做!” 此话像是劝世箴言,我不知,它是不是我父亲的发明。但我佩服姐姐,这话记得这样清楚。她说她永远不会忘记,她还常把这话讲给后辈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为人在世,什么事都要自己做,不要依赖别人。吃食也一样,你做了三天乞丐,吃人家现成的,人就变懒了,连官都懒得去做了。
当时母亲有病,没钱也没药,最后病死在那里,才二十八岁。记得那时,料理完丧事,正逢收割季节,父亲就带着我们姐弟,到农村去拾稻穗。他要用自己的双手找粮食,把稻穗晒干后舂成米,以此度饥荒。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自力更生。父亲不善表达,但简言善行,却让我们看出,他做人有骨气。
新中国成立前夕,我们回到故乡梅州大埔。几年后,姐姐结婚生子,先后养育五个孩子,让她赢得了荣誉,也饱受了艰难。她只读过三年书,小镇上的一个工人,却培养了四个大学生,很受人羡慕和称赞。姐姐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经历坎坷。但她很坚强。回首往事,她只是叹了口气,“那些年真辛苦啊!”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谈中,我听到了我们村里的许多情况,也听出了一个普通小村的坚强。小村历经贫困,又几经改变,顽强地生存着,发展着。
故乡名叫葵江口,是一个小村。我们县的明细地图上,它连个小点都没有。“大跃进”的第二年,我到外地上学时,它仅有十九户、九十八口人。姐姐说,它至今也只有二十户,人口比过去多,但大都外出深圳、广州谋生,留在村里只有六十多人,名副其实的小村。
我们都很怀念小村的文化。村里有个“老屋”(即祠堂),每逢除夕、元宵和七月十五“洗泥节”,每家都端来一盘供品——一只肥鸡、一块猪肉、几个水果和一壶糯米酒,一起祭拜祖宗。祭祖的习俗,代代相传,直至老屋老旧,毁于洪水。
老屋不存,祖宗不忘。姐姐记得,十多年前,有两位堂兄回乡,一位八十六岁,侨居越南西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几乎每年都回家乡一次;另一位七十六岁,侨居美国,也是第三次回“唐山”了。他们的目的,就是扫墓祭祖。他们现在虽已作古,但对祖宗的虔诚之心,仍给我们留下很深印象。
村小人少,但民风古朴,敬祖也亲邻。往年,村里人宰猪,必把猪肠猪血炒咸菜,每家送一碗,让全村人共享。结婚生子,必做红糖汤圆(实心、无馅,家乡叫“惜圆”),用木桶装着,挨家分送,以表喜庆。“过番人”回家乡,也必带“番糖”,分送各家。连我等久别家乡者,回家时也得带点“等路”(赏给到路口等客者的糖果一类的礼物的别称),亲自送到各家,无一遗漏。
那年,堂兄堂嫂从美国一回到家,就把全村二十多位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请到家里来相聚,并送给每人一个红包。不分远近亲疏,不问姓郑姓黄,同村即亲,一视同仁。我们忆及此事,仍感很温馨。
小村不曾有过轰轰烈烈,却有过历史的点滴印痕。我们曾经拿着用硬纸壳制作的喇叭筒,进行客家山歌赛,宣传“土改”,唱到嗓子哑;也曾搞过锣鼓比赛和放鞭炮比赛,欢庆“土改”胜利;我们几个年轻人,还曾在这里苦练过舞狮功夫,到各家以至外村去参拜和表演;公社化时,老屋曾是公共食堂,乡亲曾经放开肚皮,吃过不要钱的钵子饭。
历史,从这里走过,村里人,经历过它的每段生活,深知其中的甘苦。
“现在家家都盖了新房,有八家还盖了三层高的楼房。本事大的还到镇上买房。你小时的朋友阿暖胡,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全在镇上买了房。原来被认为最困难的阿河,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在镇上买了房。”
“村里人都烧了液化气,不再有人上山砍柴烧火做饭。电灯电话,早已不稀奇,有好几家还装上了电视锅。最近几年,连电话都不用了,很多人都用手机了。”
“一条水泥公路开到山里。有几个后生,先是开圩船、驾快艇,带来许多乘客,小村还是很热闹。公路开通后,阿塔哥的几个儿子,又先后改开拖拉机和汽车,载客运货,还组织汽车运输公司,每天跑广州、深圳。他的小儿子阿彪古,在县里还成了名人了。还有几个年轻人,跑到外地发展,有的在深圳做生意,也赚了一些钱。”
“现在村里人喜欢行善,捐钱做公益。”姐姐说,最近村里要建桥,她也捐了五百块钱,是为子孙积德,希望他们日后好运。
“村里人都和谐相处,大家相安,各做各的事情,没有什么矛盾,也没什么争执,很少有吵架的……”
姐姐的闲聊,远情近况,零零碎碎,时断时续,喝两口茶又说,无章无序,有一搭无一搭。姐姐来京十天,其中五六个下午,都在我家与我闲聊。我们聊天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长。我脑子里,几乎装满了乡情,常让我惦记而又渐感陌生的小村,如今忽然又熟悉起来。影影绰绰的往事,浓缩着历史的一条轨迹,零零星星的改变,书写着时代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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