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近些年来，经常一躺下，我就会想起不到二十岁时，深夜在一个深山沟里，背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站岗的事。　　

　　那是一处军事重地，储存着重要的军事装备，如果安全上发生问题，比如有坏人进入纵火引爆什么的，就会是一片火海，整座山都将被炸为平地，树啊、花呀、草呀，山沟里的村庄、人、鸡鸭牛羊狗，瞬间都会烟消云散。我们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站岗，而且我是班长。　　

　　那年冬天，班里一下子退伍了四个老兵，补充了五个新兵。问题来了，新兵“放单飞”，也就是一人上岗后，第三天，就发现中心地段的枕木少了好几根，这说明，有人进来过。军事区四周有高高的围墙，还有铁丝网，坏人怎么就进来了，还把那么粗大的物体弄了出去？要是……后果不堪设想。为此，我带一人，在围墙外山头上一块坟地旁蹲守了两夜，结果什么也没有抓着。　　

　　大白天，坏人不太可能胆大妄为进入军事区，只有夜晚才会翻山越墙潜入，但要是有哨兵来回巡查，坏人岂能如此放开手脚。作为班长我深深自责。于是，我开始观察夜里战士上岗的情况。原来，新兵夜里上岗后几乎都不敢到军事区纵深地带巡逻，就站在靠近营房宿舍处等待两小时过去。　　

　　“老兵怕冷枪，新兵怕站岗”，古人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和平年代，新兵往往要过“怕站岗”的坎。尤其是我们这处军事重地，四面环山，地形险要。白天还好，夜幕降临，特别是碰到阴雨连绵的夜晚，往深处去，整个人在深不见底的山沟里，两旁悬崖峭壁，四周一片漆黑，“哗——哗——哗——”，不时有石头从山顶滑落。风雨与岩石撕咬，“呜——呜——呜——”，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天上不见一颗星星，就像一口黑洞洞的锅盖在头上，几盏灯被阴雨锁住，隐隐约约地映着哨兵踯躅的身影。想想，自己当新兵时也是在这样的体验中走过来的。我没有追究是谁站岗时出的事，也没点名谁夜里上岗时没有到纵深地带巡查，但我在想怎样解决他们心中的害怕。　　

　　一天夜里，外面下着毛毛细雨，伸手不见五指，全班的战士都进入了梦乡，“砰、砰、砰”，突然，从军事区传来三声清脆的枪声。“有情况，操枪！”我一声令下，大家迅即起床，在军事区门口集合，我作了简要动员：“有坏人进了我们的军事区搞破坏，情况紧急，我们要分头行动，无论坏人躲在哪个角落都要把他抓出来。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上！”枪声就是命令，这时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都像一只只下山的猛虎，全然看不到一丝胆怯，哪里草丛深，哪里石头多，哪里最黑暗就往哪里冲。一个叫陈风枝的新兵冲在最前头。当然，搜遍了所有的角落，都没有发现一个坏人。我把大家集合起来，说这只是一个演练，“在我们这个军事区里，没有一个地方你不可以去巡逻，害怕只是心里的魔鬼，不战胜这个魔鬼，就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士兵。”　　

　　其实，夜里不敢上岗的不只有新兵，我同样害怕，每天夜里，从还没焐热的被窝里爬起来，又走向冰冷的夜岗之路，但我怕的不是环境，而是那难以言状的孤独。　　

　　有一个夜晚，我在夜岗的路上反复徘徊，以至忘记了回去叫下一班的人来换岗。“嚓、嚓、嚓”，一个个子不高、背着枪的新兵向我走来。我知道那是陈风枝，他是主动来接岗的。“班长，你已经超岗了。”“是吗？”“快回去吧！”“回去我也睡不着啊！”他似乎看出我有心事。“那怎么办呢？”“我陪你站岗吧！”就这样，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不停地在夜岗的小道上来回地走着，直到东方泛白。　　

　　之后，只要我们是前后岗，就合在一起站。开始两人话并不多，慢慢地就无话不谈，说父母，说家乡，说理想，也说心里不愉快的事。有一天他问我：“班长，你为什么来当兵呢？”我一下子无言以对，当然我可以说，为了报效祖国。确实，从内心讲，当初就是怀着报国之志参军入伍的，但还是掺杂着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心理。这种难以言表的多层面的情愫，是自己走向远方的原动力。此外，在我的内心还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不追问，反倒是自己想说。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有人那样真诚地关心你的心事，怎能不让你打开心灵的闸门，让心中的感情尽情地流淌呢！“我有一个女朋友，是我的同学，对我很好！她说她是用‘望远镜’看我的。但她是城里姑娘，而我的户口在农村。所以，我必须有出息！”他半天无语，很久才说：“对，你要好好干。你有文化，一定能，一定能！”他并没有说我一定能什么，但还是让我感动。在这个山沟里，面壁苍山，问天无语，我心里有话想说，而此时谁听我说呢？我就把他视为一生的朋友。人就是这样的感情动物！　　

　　不久，组织送我去上军校，一时间，夜岗从我的生活中隐去。等我毕业归来，我带的兵大多已经退伍。　　

　　许多年过去了，我没有机会再回到那处深山，但那条夜岗的路总是刻印在心里，特别是那几个终日走在夜岗路上的兵的形象，不时在眼前浮现。他们在平凡的岗位上，同样履行了军人应有的职责，为祖国的安全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他们把青春留在了深山，祖国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人民军队也不会忘记。平凡的军旅生涯，在人生的历程中就是一段“绿色的记忆”，但他们定然不会为这一段记忆后悔。或许，他们也会和我一样总是不能忘怀那时那地的风雨夜岗，以及一起站岗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