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牛
那一年冬天,风雪来得猛,田野里、土路上、池塘畔,白雪皑皑。树枝上结满了厚厚的雪花,寒风吹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远远望去,天地皆白。在今天的回望里是岁月里的风景,而在那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再美的风景也无心欣赏。孩子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过年,过年能吃上一顿肉,平时是连肉腥味也闻不到的。吃糠咽菜的岁月,感受不到生活里的诗意,品尝到的,是日子的苦和涩。
快到春节了,生产队获得批准,杀掉一头老牛迎接新年。那头牛确实是老了,已经几年不能下地耕作了,稀疏枯燥的毛发,掩盖不了皮肤的皱褶和苍老。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从地上抬起,它喘息着,四腿颤颤地,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向前走着,也许它知道它在走向那里,苍老而无神的眼睛,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人们前呼后拥,特别是孩子,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不时溅起地上干冷的雪花。老牛艰难地向前走着,蹄下是吱吱的雪声,那声音涩涩的,如同顿物摩擦发出的声音。它艰难地抬起了头,远处是田野,厚雪覆盖的田野,那是它曾披星戴月劳作的地方,曾经的奋蹄,曾经翻起泥浪的芳香。老牛年轻时是一头犟牛,犟牛性情刚烈,不服使唤,但只要驯服出来就能出大活路,耕作的好把式就喜欢这样的牛。它曾单身拉犁,翻起滚滚的泥浪,一天犁地二十多亩。它力气大,出活路,食量也就大,父亲是饲养员,一直饲养着它,也给过它不少偏食。
老牛被牵到池塘边的一棵老柳树下,傍边支起一口大铁锅,有磨亮的刀子,有绳索和木棍。老牛老了,不要说犟劲,就是连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了。它的鼻子被人用绳子拴住,系在凸起的树根上,两条后腿被绳索拉直系在两根木桩上,两条前腿跪在地上,干瘦的背上还被压上一根木棍。老牛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朦胧潮湿的目光里,有它熟悉的人,也有它不熟悉的人,有它亲切的人,也有它感到冷淡的人。它闭上了眼睛,沉重的鼻息吹起干燥的雪花和尘土。夕阳被寒冷的云遮住了,风景有些暗淡,杂乱的人影高矮在暗淡的风景里。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是第一个抽泣的,记得父亲还哽咽着说了些什么,老牛睁开了泪眼,无神地看着父亲,是无奈,是惜别,是凄怆。父亲干脆哭出声来,凄凄咽咽,在哭述老牛的一些好处。人说牛通人性,此时此刻,死亡的屠刀就要逼向脖子了,老牛的心里该是怎样悲哀,怎样的痛切。跟着,许多人在抽泣。老牛闭着双眼,没有声音,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流出,阴湿了枯黄眼毛,滴在雪地上。杀牛的黄五,正在霍霍地磨刀,还不时用手指拭着锋刃。生产队长是一个心性很硬的汉子,他也流泪了。他狠狠地夺下黄五手里那把雪亮的刀子,摔在雪地上,哽咽着说,不杀了!生产队长用力过猛,黄五一个趔趄,四仰在雪地上,瞪着委屈的眼睛。
老牛被人牵着,在暗淡的风景里晃动,蹒跚地往村子里走,它低着头,仿佛欠着人们什么似的。寒风吹来,池塘里的芦苇发出嚓嚓的声响。晚云里,鸟们归巢了,因为那头老牛的原因,直到现在,牛肉我是不吃的。
遥远的岁月如发黄朦胧的纸页,而那老牛,那褴褛的人群,父亲哽咽的哭诉,依然是那样的清晰,如在眼前。乡民们那善良,那淳朴,那悲悯,那感恩的心,感染着我的童年,影响着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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